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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篇·在宥


  聞在宥天下,不聞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;宥之 也者,恐天下之遷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遷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 ?昔堯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,是不恬也;桀之治天下 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。非德也;非德 也而可長久者,天下無之。

  人大喜邪,毗于陽;大怒邪,毗于陰。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 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使人喜怒失位,居處無常,思慮不自得 ,中道不成章。于是乎天下始喬诘卓鸷,而後有盜跖、曾、史之行。 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,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。故天下之大不足 以賞罰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終以賞罰爲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 哉!

  而且說明邪,是淫于色也;說聰邪,是淫于聲也;說仁邪,是亂于 德也;說義邪,是悖于理也;說禮邪,是相于技也;說樂邪,是相于 淫也;說聖邪,是相于藝也;說知邪,是相于疵也。天下將安其性命 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,亡可也。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 乃始脔卷口(左“犭”右“倉”)囊而亂天下也。而天下乃始尊之惜 之。甚矣,天下之惑也!豈直過也而去之邪!乃齊戒以言之,跪坐以 進之,鼓歌以余儛之。吾若是何哉!

 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位天下,莫若無爲。無爲也,而後安其性命之情 。故貴以身于爲天下,則可以托天下;愛以身于爲天下,則可以寄天 下。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,無擢其聰明,屍居而龍見,淵默而雷聲 ,神動而天隨,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!

  崔瞿問于老聃曰:“不治天下,安藏人心?”老聃曰:“女慎,無 撄人心。人心排下而進上,上下囚殺,淖約柔乎剛強,廉刿雕琢,其 熱焦火,其寒凝冰,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。其居也,淵而靜 ;其動也,縣而天。偾驕而不可系者,其唯人心乎!昔者黃帝始以仁 義撄人之心,堯、舜于是乎股無胈,胫無毛,以養天下之形。愁其五 藏以爲仁義,矜其血氣以規法度。然猶有不勝也。堯于是放口調節讙 兜于崇山,投三苗于三峗,流共工于幽都,此不勝天下也。夫施及三 王而天下大駭矣。下有桀、跖,上有曾、史,而儒墨畢起。于是乎喜 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誕信相譏,而天下衰矣;大德不同, 而性命爛漫矣;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于是乎斤鋸制焉,繩墨殺 焉,椎鑿決焉。天下脊脊大亂,罪在撄人心。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 下,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。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楊者相推也 ,形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。意,甚矣哉!其 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!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,仁義之不爲桎 梏鑿枘也,焉知曾、史之不爲桀、跖嚆矢也!故曰:絕聖棄知,而天 下大治。

  黃帝立爲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聞廣成子在于空同之上,故往見 之,曰:“我聞吾子達于至道,敢問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 佐五谷,以養民人。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,爲之奈何?”廣成子曰 :“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;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自而治天下, 雲氣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,而佞人之心 翦翦者,又奚足以語至道!”黃帝退,捐天下,築特室,席白茅,閑 居三月,複往邀之。廣成子南首而臥,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,再拜稽 首而問曰:“聞吾子達于至道,敢問: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?”廣成 子蹶然而起,曰:“善哉問乎!來,吾語女至道:至道之精,窈窈冥 冥;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必靜必 清,無勞女形,無搖女精,乃可以長生。目無所見,耳無所聞,心無 所知,女神將守形,形乃長生。慎女內,閉女外,多知爲敗。我爲女 遂于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陽之原也;爲女入于窈冥之門矣,至彼至陰 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陰陽有藏。慎守女身,物將自壯。我守其壹以處 其和。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,吾形未常衰。”黃帝再拜稽首曰:“廣 成子之謂天矣!”廣成子曰:“來!余語女:彼其物無窮,而人皆以 爲有終;彼其物無測,而人皆以爲有極。得吾道者,上爲皇而下爲王 ;失吾道者,上見光而下爲土。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。故余將 去女,入無窮之門,以遊無極之野。吾與日月參光,吾與天地爲常。 當我缗乎,遠我昏乎!人其盡死,而我獨存乎!”

  雲將東遊,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。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。雲將 見之,倘然止,贽然立,曰:“叟何人邪?叟何爲此?”鴻蒙拊脾雀 躍不辍,對雲將曰:“遊!”雲將曰:“朕願有問也。”鴻蒙仰而視 雲將曰:“籲!”雲將曰:“天氣不和,地氣郁結,六氣不調,四時 不節。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,爲之奈何?”鴻蒙拊脾雀躍掉頭 曰:“吾弗知!吾弗知!”雲將不得問。又三年,東遊,過有宋之野 ,而適遭鴻蒙。雲將大喜,行趨而進曰:“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” 再拜稽首,願聞于鴻蒙。鴻蒙曰:“浮遊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, 遊者鞅掌,以觀無妄。朕又何知!”雲將曰:“朕也自以爲猖狂,而 民隨予所往;朕也不得已于民,今則民之放也!願聞壹言。”鴻蒙曰 :“亂天之經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,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,災及草 木,禍及止蟲。意!治人之過也。”雲將曰:“然則吾奈何?”鴻蒙 曰:“意!毒哉!僊僊乎歸矣!”雲將曰:“吾遇天難,願聞壹言。” 鴻蒙曰:“意!心養!汝徒處無爲,而物自化。墮爾形體,吐爾聰明, 倫與物忘,大同乎涬溟。解心釋神,莫然無魂。萬物雲雲,各複其根, 各複其根而不知。渾渾噸噸,終身不離。若彼知之,乃是離之。無問 其名,無窺其情,物固自生。”雲將曰:“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。 躬身求之,乃今得也。”再拜稽首,起辭而行。

  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。同于己而欲之,異 于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衆爲心也。夫以出乎衆爲心者,喝常出乎衆哉 ?因衆以甯所聞,不如衆技衆矣。而欲爲人之國者,此攬乎三王之利 而不見其患者也。此以人之國僥幸也。幾何僥幸而不喪人之國乎?其 存人之國也,無萬分之壹;而喪人之國也,壹不成而萬有余喪矣!悲 夫,有土者之不知也!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。 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!出入六合,遊乎九州,獨往獨來,是謂獨有。獨有之人,是之謂至 貴。

  大人之教,若形之于影,聲之于響,有問而應之,盡其所懷,爲天 下配。處乎無響。行乎無方。挈汝適複之,撓撓以遊無端,出入無旁 ,與日無始。頌論形軀,合乎大同。大同而無己。無己,惡乎得有有 。睹有者,昔之君子;睹無者,天地之友。

  賤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;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;匿而不可不爲者 ,事也;粗而不可不陳者,法也;遠而不可不居者,義也;親而不可 不廣者,仁也;節而不可不積者,禮也;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壹 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神而不可不爲者,天也。故聖人觀于天而不助 ,成于德而不累,出于道而不謀,會于仁而不恃,薄于義而不積,應 于禮而不諱,接于事而不辭,齊于法而不亂,恃于民而不輕,因于物 而不去。物者莫足爲也,而不可不爲。不明于天者,不純于德;不通 于道者,無自而可;不明于道者,悲夫!何謂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 無爲而尊者,天道也;有爲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;臣者, 人道也。天道之與人道也,相去遠矣,不可不察也。

翻譯

  聽政治家談論怎樣治理天下,在下莊周納悶,無話可說。天下這東西難道能治理?我看,愈治愈糟,愈理愈亂,不如高擡貴手,聽之任之,寬之恕之,饒了天下,讓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。

  不聽之,不任之,妳意欲何爲呢?樹樣板,立楷模,妳想用高標准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?

  不寬之,不恕之,妳意欲何爲呢?設密網,置苛法,妳想用最嚴厲的刑律去剝奪天下人的正德?

  本性天生,不願被人扭曲。正德天賦,不願被人剝奪。本性既是天生的,就是合理的,不會長久泛濫成災的。正德既是天賦的,就是合法的,不會長久傾斜成惡的。天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泛濫又不傾斜,誰需要妳去治理天下呢。所以我說,不如高擡貴手,饒了天下吧。

  天下壹治就糟,壹理就亂。我舉兩個極端的例子。從前堯是好國王,善待百姓,使人笑嘻嘻的放縱天性,尋歡作樂,喪失了應有的恬淡之情,堯就是這樣治理天下的。從前桀是壞國王,虐待百姓,使人愁悶悶的束縛夭性,吃苦受罪,喪失了應有的快活之情。桀就是這樣治理天下的。失去恬淡,失去快活,兩個極端都背離了天下人的正德,惡果相同。壹個國王,不管是堯是桀,是好是壞,他的施政方針長久背離正德,天下不糟不亂那才怪呢。

  天下這東西絕不能治理,只能自治自理。

  大自然造了人,人便是小自然。人體禀承陰陽二氣,實現生命。人體內的陰陽二氣與大自然的陰陽二氣互相感應,同步循環。人情有喜有怒,喜屬陽,怒屬陰。堯使天下人大喜,大喜損耗陽氣,桀使天下人大怒,大怒損耗陰氣。天下人的陰陽二氣損耗過度,就會幹擾大自然陰陽二氣的循環。大自然的陰陽循環被擾亂了,季節就會不時,寒暑就會失調,氣候就會反常。反常的氣候使禾稼遭災,使瘟疫流行,最終使人自身受害。這不是報應嗎?

  豈止人身受害,人心先已受害了啊。因爲喜怒不當,心態不穩,使人行爲浮躁不安,思想遊移不定,謀慮疏忽不周,事業終久不成。正事不成,便搞歪門邪道,或矯情的裝模做樣,曾參演孝子,史魚演忠臣,或狠心的爲非作歹,盜跖當賊王。正派反派,皆屬心理變態。這不是人心受害嗎?

  天下人心受害,社會上冒出來那麽多的正派反派。正派就是所謂善,例如曾參史魚的行爲,那麽多,那麽多,傾天下的財庫不足以發獎金。反派就是所謂惡,例如盜跖的行爲,那麽多,那麽多,騰天下的監獄不足以關壞蛋。天下雖大,國家雖強,賞善罰惡,仍嫌無力。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時代直到今日,官方日夜昏忙,忙于賞善罰惡,鬧得轟轟烈烈,哪有閑暇關懷人的天性正德。民間同樣不安,因貪賞而心失恬淡,因懼罰而情失快活,哪有興趣做正經事,當老實人。

  心得恬淡,情得快活,乃是人的正得。正得就是正德,符合天性。好國王堯放縱百姓的天性,壞國王桀束縛百姓的天性,同樣背離人的正德。他們兩位這樣治理天下,能不糟亂?

  國王不走極端,既不學堯,也不學桀,又是怎樣治理天下的呢?情況會好些嗎?

  壹般而言,曆代國王治理天下,正面高舉八條標准:明,聰,仁,義,禮,樂,聖,智。國王以爲,百姓愛上八條標准,壹壹做到,天下就非常美妙了。實際情況又怎樣呢?

  愛明嗎?結果是沈迷于形形色色的現象。

  愛聰嗎?結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聲。

  愛仁嗎?結果是猛批不仁,否定正德。

  愛義嗎?結果是嚴懲不義,不近情理。

  愛禮嗎?結果是把禮儀技術化,徒具形式。

  愛樂嗎?結果是助長了淫逸享樂的風氣。

  愛聖嗎?結果是把聖德學術化,只剩六藝。

  愛智嗎?結果是助長了信口雌黃的風氣。

     如果社會秩序良好,百姓安份守己,這八條標准高舉也可以,不高舉也可以,都不會出什麽大問題。如果社會失常,百姓不安份不守己,這八條標准妳還要高舉,就會加緊束縛,傷害他們的天性,就會加重折騰,贻誤他們的正業。天性傷害了,正業贻誤了,天下也就更糟更亂了,奇怪啊,妳在上峰高高舉起的明明是禍害,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,虔誠膜拜之,堅決捍衛之。天啦,他們迷惑到了這般地步!我原以爲他們心頭明白,對那八條應付了事,哪曉得他們當了真,視八條若神明。斷葷腥,傷房事,身心俱淨方可宣講,跪坐端正才准恭聽。奏韶樂,跳文舞,唱贊歌,行禮如儀,把那八條弄來供起。看了哭笑不得,我能其奈何哉!

  國王運用八條標准治理天下,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令人失望啊。

  所以聰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。如果迫不得已,坐上王位,君臨天下,那妳最好無爲,高擡貴手,饒了天下.妳能無爲,聽之任之,寬之恕之,百姓就能安份守己,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。無爲不是消極的撒手不管,而是積極的尊重人,愛惜人。所以先哲有言:“他用尊重生命的態度對待天下,就把天下交給他吧。他用愛惜生命的態度對待天下,就把天下傳給他吧。”

  真有這樣的君子,天下歸他,那就好了。他,心情恬淡快活,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腎,輸出什麽仁義禮智信,去教化天下人,也不煩勞自己的兩耳雙目,動用什麽聰聽明察,去監督天下人。他安閑不動而形象高飛若龍,天下皆見。他靜默不語而聲音遠播若雷,天下皆聞。他顯示某種神秘的靈迹,悄悄影響大自然,冥冥帶動大自然,從容而收奇效,無爲而成大功,使百姓蒸蒸日上,使萬物欣欣向榮。那時候,天下自治自理了,哪輪得上我輩俗士出些馊主意治理天下啊。

 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,前來拜訪老聃,請教怎樣治理天下。無爲主義大師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,忍不住反問:“不要去治理?說的倒輕巧。可妳叫我怎樣去挽救人心呀?”

  老聃說:“我勸妳謹慎些,別去幹擾人心。人心是世間最敏感的了。壹枚軟釘子,半句批評,它就下沈,奄奄壹息了;壹片好臉色,半句鼓勵,它就上進,蠢蠢欲動了。下沈它便折,上進它便騰。七上八下,折折騰騰折折騰,夠苦的了,壹生折騰不安甯。輕輕揉,鐵心能變軟;狠狠捏,慈心能變硬。心啊心,被鐮刀割,被尖刀刺,被雕刀刻,被挫刀啃,累累盡是傷痕,壹觸即疼。不要去熱它,謹防燃成壹團火;不要去冷它,恐怕凝成壹塊冰。人心是世間最快速的了。心思飛遍九州四海,不過壹轉瞬。心壹動,人仿佛懸浮在天頂,飄搖不穩;心壹靜,人仿佛潛沒在海底,寂寞無聲。在這個世界上,最愛自由而受控制的,最逞驕矜而不聽命令的,只有壹樣東西,那就是人心!”

  老聃又說:“咱們的老祖宗,那個軒轅黃帝,疼愛百姓,愛之以仁,教導百姓,導之以義。是他不自覺的帶壞了頭,用仁義去幹擾人心,後來的好國王堯爺爺啦舜爺爺啦才撿了壞樣的。堯爺舜爺煎心熬肝,苦苦的煎熬出仁義來。又制定道德規範和行爲准則,以保證仁義的普及,好把天下人培養成仁義積極分子,爲此費盡氣血。堯舜躬行仁義,親自跑腿視察,爬山爬得大腿不長肉,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。他們如此勤政,仁義還是難以普及,因爲反仁反義頑固分子太多,而堯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。就拿堯來說吧,他把政敵歡兜趕到南方國境,他把諸侯饕餮押往西方國境,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國境。講暴力,堯贏了;講仁義,堯輸了。舜怎樣,就不必提了。種種事實證明他們扭不過天下人,他們普及仁義是失敗了。”

  老聃又說:“曆史發展到夏商周三代,情形更可怕。仁義孕育出畸形雙胞胎,各走極端,嚇死天下人了。壞的那個壞得不近情理,暴君夏桀啦賊王盜跖啦都是;好的那個好得不近情理,孝子曾參啦忠臣史魚啦都是。此外還有對罵的兩大派,壹派儒家,壹派墨家,水火不相容,社會矛盾激化,到處可見;互相猜疑,因爲妳喜我怒;互相欺騙,因爲妳愚我智;互相誹謗,因爲妳惡我善;互相譏諷,因爲妳假我真。矛盾引起內耗,社會元氣大損。分裂道德,各行其是,致使人心渙散。追求知識,用于拼搏,釀成人際糾紛,社會動蕩了,仁義的宣傳完全失敗了,官方急轉彎,乞靈于懲辦。創造新刑法,嚴密管束不聽話的百姓,好比木匠彈墨線對付不正直的樹材。發明新刑具,殘酷傷害不招供的犯人,好比木匠用斧鋸鑽鑿對付不出聲的木頭。天下被躁蹭得亂糟糟,罪在誰?罪在聖人,是他們用仁義幹擾人心,才弄成那樣的。折騰了天下人,執政者也活得不舒但。當官的賢士紛紛溜之乎,退隱深山老林,獨善其身。當國王的高居廟堂之上,害怕江山不穩,膽戰心驚。”

  老聃最後說:“看看這是什麽樣的世道吧。刑場上,砍頭的,斬腰的,曝屍堆成小山了喲!廣場上,鎖頸的,枷腳的,示衆排成大隊了喲!城內城外,斷腕的,截腿的,割鼻的,黥面的,剃眉的,走不多遠就能遇見壹個喲!刑刀濺血,刑具浸淚。血迹淚痕之間,儒墨二家大搖大擺擠來擠去,興高采烈的出夠了風頭。這些人,哎喲喲,居然面無愧色,臉皮真是太,太,太厚了啊!還談什麽八條標准,聖?智?禮?樂?仁?義?明?聰?誰能證明聖智不是刑如上的尖鋒與利锷?誰能證明仁義不是刑具上的鉚釘與累釘?千軍萬馬沖鋒之前,選射壹支哨音悅耳的響箭,作爲進攻信號。誰能證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賊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響箭呢?忠孝事迹聽來悅耳,接著是大黑暗,大屠殺。崔翟先生,妳若不能證明,請允許我總結壹句吧。“鋤聖鏟智,天下大治!”

  軒轅氏族的大酋長坐上王位,是爲咱們的老祖宗軒轅黃帝。黃帝自稱天子,立足中原黃土,收攬茫茫九州。黃帝在位第十九年,天下歸壹,老祖宗很得意,乃巡視峙炯山,那是北方國境外的壹座神山。黃帝登山訪問廣成子,他也是無爲主義大師。

  黃帝說:“我們的老學者呀,妳好,他們向我報告,說妳修道多年了,攀上頂峰了,完全掌握大道了,所以我專程來請教。我想聽妳談談什麽是大道核心的實質,簡明些,扼要些。我們正在考慮做兩件事,當然都是密切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了。第壹,抓抓天地精氣,用來促進農業發展,取得五谷豐收的效益。第二,管管陰陽二氣,用來促進萬物生長,取得生態平衡的效果。抓,用什麽工具抓?管,設什麽機構管?請老學者給我們出出主意,想想辦法。”

  廣成子說:“妳向我請教的那個問題純粹是思辨性的問題。妳考慮要做的那些事情純粹是技術性的事情。也就是說,妳問得太玄奧了,妳做得太瑣碎了。自妳即位起,這十九年來,大自然亂套:雲氣無力密聚,雨季偏偏少雨;寒氣提前入侵,草木未老先衰;大氣瘴濁不清,日月光度減弱。妳這人呀,壹副谄媚相,見識鄙陋,難成大器,還胡扯什麽大道本質!”

  黃帝恭敬告辭,退行出來,吩咐隨僚副官,不許請示報告。他說:“就當我已經遜位了。”又派了到山下隱匿處建築壹乘獨居的小屋。屋成,黃帝遷入。炕床不用煙褥,只鋪草藤。黃帝閉門靜心持齋,不問政,不近女,不吃肉,如是三月之久。

  齋期結束以後,黃帝複出,從面容到意態煥然壹新,再登崆峒去見廣成子。

  黃帝由南人室,見廣成子頭南腳北逆臥炕上,凝目北窗外景,無心迎客。

  黃帝恭敬的跪在下風,自謙口臭,連叩兩頭,說:“知悉我們的老學者掌握大道了,特來請教。敢問怎樣修養自身,爭取延年益壽。”

  廣成子急翻身坐起來,說:“妳回妳算是問對了,再不裝腔作勢了。本來嘛,妳關心的就是延年益壽嘛,何必扯什麽大道的本質呢。來來來,坐近些。我有興趣同妳談談大道,從延年益壽的角度談談。所謂大道的本質,那玩藝兒太難說啦,深沈沈的摸不透,黑茫茫的看不真,問也是白問。裝瞎吧,勿明察。裝聾吧,勿聰聽。精神內聚求清靜,自身得到調整。要清靜,勿勞體,忽耗精,乃有可能長生。因爲不看不聽,心猿意馬關緊,省得精神管自身,延年益壽才可能。壹心守已,五官安份。知識添煩,聰明受困。抓天地,管陰陽,妳有這個權?陽之精,浮在天,我替妳去調查過了,在光明的九霄的上面。陰之精,潛在地,我替妳去調查過了,在黑暗的九泉的下面。天地精氣各司其職,要妳去抓?陰陽二氣各行其事,要妳去管?抓抓妳的精神吧,慎勿浮想聯翩,農業自己曉得發展。管管妳的肉體吧,慎勿貪欲泛濫,萬物自己曉得繁衍。妳不橫加幹涉,五谷不會減産。妳不橫加摧殘,生態不會打亂。我對自己,不搞壹分爲二,割斷身與心的關連,總是合二而壹,調諧陰與陽的循環。妳看,我修身養性壹千二百年,形體仍未衰變。”

  黃帝連叩兩頭,說:“廣成子成仙了!”

  廣成子說:“來,再坐近些。我還有興趣同妳談大道。萬物演變永無窮,人皆相信有終止。萬物真相難猜測,人皆以爲早看透。我信奉的大道有不少的道友,或在神界爲皇,或在人間爲王。道外芸芸衆生,或在地上享受陽光,或在地下洞穴躲藏。可憐衆生,連妳在內,活著依賴泥土,死了回歸泉壤。我早遲會與妳分手的,投身于永無窮的演變之門,遊心于難猜測的真相之鄉。反映太陽,襯托月亮,我是壹顆行星,地久天長。是道友也好,非道友也好,我都心不在焉,隨即遺忘。三十年,壹代人。我已送走四十代人,見他們生,見他們亡。唯獨我至今留在世上,如夜天的壹粒星光。”

  雲將是天上統率雲霞的大將軍,滿天飛,忙工作。造雲,升雲,降雲,聚雲,散雲,行雲,是他的日常事務。壹日巡飛東海,來到扶桑。扶桑是壹株高大的神木,是太陽從東海登天的梯架。扶桑的橫枝上,雲將遇見鴻濛。鴻濛是天上制造元氣的精靈,日常工作清閑,這時候他正在橫枝上跳舞,兩手拍打大腿,雙腳壹齊縱跳,雀躍似的。雲將立刻停飛,靜靜旁觀。看很久,問:“老先生是誰呀?在這裏做什麽?”

  鴻濛跳舞不停,答壹聲:“玩!”

  雲將說:“我有問題請教妳呀。”

  鴻濛仍跳,仰視雲將,問壹聲:“喲?”

  雲將說:“老先生妳就邊跳邊聽吧。近年來我發現大氣對流層的情況不妙,高空氣流不肯下降,低空氣流不願上升。上面的陽下面的陰拒絕性交,導致陽不溫和,陰不舒暢,可嚴重啦!還有呢,空氣中的陰氣、陽氣、風氣、雨氣、晦氣、明氣,這六氣的比例失常,結果是打亂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時序。我現在下決心抓抓六氣,雖然這已超出我的職權範圍。我要整頓空氣成份,使六氣的比例恢複正常,使四季的時序井井有條,使萬物的生長由我促進。老先生給我參謀參謀吧。妳說,這六氣到底該如何抓?”

  鴻濛掉頭不再理睬,還在跳舞,雀躍似的,兩手拍腿,雙腳縱跳,踏歌曰:“不!知!道!不!知!道!”

  壹連串“不知道”給雲將潑了冷水。愛百姓,愛萬物,這樣的仁心,這樣的義行,老先生他竟然不欣賞,雲將也就無興趣實踐了。所謂決心也者,壹風吹焉。

  三年後的某日,雲將巡飛黃河流域中段,來到宋國上空,滑翔俯瞰郊外禾黍油油,有商朝殘存的故宮舊址啞哭在青春的原野上,不勝感歎。忽見下面壹人正在雀躍,乃急降洛,拖帶著壹朵雲滾下去成大霧,遮罩原野。果然是鴻濛在這裏跳舞,雲將大喜,急步向前行禮,說:“仙啊,還記得我嗎?仙啊,還記得我嗎?”

  鴻濛說:“扶桑之枝。”

  雲將連叩兩頭,請求鴻濛賜教壹二。

  鴻濛停跳,說:“飄飄浮浮,絕無追求。癡癡傻傻,不知去哪。慌慌張張,隨便觀光。看了就忘掉,壹切不知道,賜妳什麽教?”

  雲將說:“三年來到處替百姓服務,辦各種公益事,深受歡迎。後來我聰明了,裝癡賣傻,想擺脫百姓的糾纏。我覺得自己很象大傻瓜,可那些百姓仍然緊跟我。我走到哪裏,他們追隨到哪裏。我的壹言壹行,他們都作記錄,說是樣板,照著模仿。真是太可怕了!仙啊,請指點我,讓我擺脫尴尬的處境吧。”

  鴻濛說:“違背了生態的常情,倒錯了生物的本性,秋天禾稼無收成,苦了百姓。可怕喲,牛羊散了群,馬跳槽,豬打圈,雞飛騰,狗逃命,野獸狂奔,宿鳥夜鳴,仿佛鬧地震。可怕喲,赤地千裏草不生,大火燒森林,昆蟲死盡。噫喲,這是什麽原因?原因只有壹個,當官的愛服務上了瘾,就象妳,正事不做瞎操心,拼命治理百姓,壹天壹折騰!”

  雲將說:“那我怎麽辦呀?”

  鴻濛說:“唉,妳中毒太深了!決把大霧收拾起來,飄回天上去吧。”

  雲將說:“遇仙不易,聆教壹句也好。”

  鴻濛說:“喲,百姓纏妳妳纏我。好吧。從今以後,管雲只管雲,別去濫操心。獨自飛行,保持清靜。百姓怎樣,少去過問。無爲而治,該亡的總要亡,該興的總要興,興亡自有天命。勿明察,勿聰聽。不在乎他人歡迎不歡迎,忘掉妳的自身。混自我入萬物,否定主體客體之分,同歸玄冥妙境。給精神松綁吧,不再好智,好奇,好勝,靈魂洗得幹幹淨淨。芸芸衆生不忘本,葉落自然歸根,不必妳去提醒。萬物的生命植根大自然,好比嬰兒依傍母親,酣睡沈沈。壹旦萌生主體意識,斷奶便是孤兒,嘗命運的酸辛。還須回到母親懷抱,方能睡得安穩。想用概念支配事物,想用科學探索秘密,到頭來,白費勁。規律不受妳擺布,該滅的還在滅,該生的還在生。”

  雲將說:“仙賜福音,教我緘默。從前錯了,如今明白。”說完連叩兩頭,起身告別走了。

  人太鄙俗,耳朵變長,愛打聽別人的看法。觀點和我壹致的,聽了高興;和我不壹致的,聽了便不高興。和我壹致的,視爲神交的同志,當然多多益善;和我不壹致的,視爲潛在的敵人,當然死絕才好。這種心態是怎樣形成的?說來可笑,不過是想在社會上出風頭罷了。同志神交,未必跑去同他聯絡;敵人潛在,未必跑去把他打倒。心頭想想而已。未必付諸實踐。不妨再問,想出風頭又是爲了什麽?怕自己被埋沒,他想與衆不同,如此而已。想與衆不同,結果怎樣呢?說來可悲,與衆雷同。社會上的大多數人都想自己與衆不同,所以才在那裏日夜拼搏。妳想出風頭,也跑去參戰,衣袋內藏著備用的同志紅名單和敵人黑名單,當然與衆雷同了嘛。說這是鄙俗,壹點不冤枉。妳想不鄙不俗,就別存風頭之念,就別怕自己被埋沒,就別做與衆不同狀。倒是相反,不妨樂與人同。壹人的見識和能力總有限,趕不上衆人的。采衆人的見識,長自己的見識;納衆人的能力,添自己的能力。此理小可修身,大可治國。

  說到治國,當然是爲君王治國,有些先生按捺不住,躍躍欲試,馬上擡出夏朝的禹王,商朝的湯王,周朝的文王。此所謂三王也,啊呀呀,聖衷獨裁多偉大,壹人便可安天下!這些先生目無衆人,念獨裁的古經,出自己的風頭,貪小利,忘大弊,壹意孤行,不讓天下自治自理。拿別人的國家去冒險,有幾個到頭來不輸光的喲。三代以來,這類鄙俗的政治家出了不少,而國家保下來不亡的壹個也沒有啊。國家落到他們手上,有壹萬條理由非亡不可,沒有壹條理由能保下來。信托鄙俗的政治家,丟了江山社稷,糊塗的國王,我爲妳悲哀!誰擁有江山社稷,誰擁有壹切。擁有壹切的人就不要混自己入壹切,尤其不要在那壹切之內日治夜理,東拼西搏,就象三王那樣自找麻煩,而應超脫在壹切之上。這樣才算得上真正擁有壹切,也才可能影響壹切,而不受壹切影響。否則讓自身降級成江山社稷的壹個部件,便是江山社稷擁有妳,影響妳了。只有超脫了,才有主動權。明白此理,不但可以治國,兼可修身。身怎樣修?依靠衆人的見識和能力,讓天下自治自理,以便解脫自己,遊心世外,浪迹天涯,獨往獨來,做到真正獨立,真正擁有。獨有不是獨裁。獨裁者最渺小,獨有者最偉大。

  偉大的獨有者,他是怎樣教化天下人的?

  他的教化不顯形,若飛鷹的投影;

  他的教化不聲張,若空谷的回響。

  由妳作主,提出問話。

  他作顧問,竭誠解答。

  他的立場超脫,無壹定的傾向;

  他的行動隨和,無壹定的規章。

  他引妳走出迷途的怪圈,投入無窮的演變。

  他守獨立,不靠任何勢力。

  他不僵化,隨時更新自己。

  他的儀態音容,與常人同,以至忘掉小我,隱自身于茫茫人海之中。

  小我都忘掉了,擁有等于沒有。

  國王迷信擁有便是實有,所以速亡速朽;

  他卻看透擁有原是虛有,所以天長地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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