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伯兮


伯兮

伯兮朅兮,邦之桀兮。伯也執殳,爲王前驅。

自伯之東,首如飛蓬。豈無膏沐,誰適爲容?

其雨其雨,杲杲出日。願言思伯,甘心首疾。

焉得谖草,言樹之背。願言思伯,使我心痗。

這是壹首寫妻子思念丈夫遠行出征的詩。全詩四章,每章四句,全以思婦的口吻來敘事抒情。第壹章開篇四句,思婦並無怨思之言,而是興高采烈地誇贊其夫之才之美;第二章,詩的筆鋒和情調突然壹轉,變成了思婦對征夫的思念之情的描述;第三章,進壹步描述思婦對征夫的思念之情;第四章,承上兩章而來,思婦壹而再、再而三地傾訴出她對丈夫的深切思念。全詩緊扣壹個“思”字,思婦先由誇夫轉而引起思夫,又由思夫而無心梳妝到頭痛,進而由頭痛到患心病,從而呈現出壹種抑揚頓挫的跌宕之勢。此詩描述步步細致,感情層層加深,情節層層推展,富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。

我的大哥真威猛,真是邦國的英雄。我的大哥執長殳,做了君王的前鋒。

自從大哥東行後,頭發散亂像飛蓬。膏脂哪樣還缺少?爲誰修飾我顔容!

天要下雨就下雨,卻出太陽亮燦燦。壹心想著我大哥,想得頭痛也心甘。

哪兒去找忘憂草?種它就在屋北面。壹心想著我大哥,使我傷心病恹恹。

戰爭會破壞很多東西,而它首先破壞的是軍人自身的家庭生活。軍人尚未走到戰場,他們的妻子已經被抛置在孤獨與恐懼中了。她們的懷念不是壹般的懷念,那永遠是充滿不安和憂慮的。等待出征的丈夫回來,幾乎成爲她們生活中唯壹有意義的內容。

然而戰爭又總是不可避免的。不管壹場正在進行的戰爭其必要性如何、能否被評判爲“正義”,從事這場戰爭的群體和它的領導者,總是要勉勵群體中的成員爲之付出最大的努力、最大的犧牲。國家給軍人以榮譽,使他們認爲自己付出的努力和犧牲是值得的;這榮譽也會影響他們的家人——尤其是妻子,使她們認爲家庭生活的破壞以及自身的痛苦都是有價值有意義的。因此,寫妻子懷念從軍的丈夫的詩篇,通常會包含兩方面的內容:爲丈夫而驕傲——這驕傲來自國家、來自群體的獎勉;思念丈夫並爲之擔憂——這種情緒來自個人的內心。《衛風·伯兮》就是典型的這種詩篇。

詩壹開篇,寫壹個女子用自豪的口吻在描述她的丈夫。“伯”本是兄弟間排行的第壹位,也就是老大,這裏轉用爲妻子對丈夫的稱呼,口氣中帶著親切感。這位丈夫值得驕傲的地方在于:壹則他長得英武偉岸,是壹國中的豪傑,同時也因爲他非常勇敢,充當了君王的先鋒(由此看“伯”身份,當是貴族階層中的武士)。而驕傲的來源,主要恐怕是在後壹點上。假如“伯”雖然長得高大英武,在戰爭發生時卻畏縮不前,妻子就沒什麽可以公然誇耀的了。——其實,壹般人所知道的光榮,也就是社會所認定的光榮,個人在這方面是沒有多少獨立判斷的能力的。

轉入第二章,寫自從丈夫出征,妻子在家就不再打扮自己了,任由頭發——女性身體最富裝飾性的部分——零亂得像壹蓬草。這是以對女性的美麗的暫時性的毀壞,表明她對異性的封閉,也即表明她對丈夫的忠貞。不過,作爲軍人的妻子,這種舉動還有進壹步的意味。在古代,婦女是不能上戰場的,因此妻子對從軍的丈夫的忠貞,實也是間接表現了對于國家的忠貞——這就不僅是個人行爲,也是群體——國家的要求。假定壹個軍人在前方冒著生命危險打仗,他的妻子卻在後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,走東家串西家,哪怕並無不軌之舉,他也不能夠安心。這不僅對于家庭是危險的,對于國家也有極大的不利。所以,社會尤其需要鼓勵軍人的妻子對其丈夫表現徹底的忠貞。此詩不管是出于什麽人之手(它可能是壹位婦女的自述,也可能是他人的擬寫),這樣寫才是符合上述要求的。後來杜甫的《新婚別》寫壹位新娘對從軍的丈夫表示“羅襦不複施”,還要“當君洗紅妝”,好讓他安心上戰場,與此篇可謂壹脈相承。

然而,盡管詩中的女主人公算得上“深明大義”,她對自己的丈夫能“爲王前驅”很感驕傲,但久久的盼待壹次次落空仍然給她帶來巨大的痛苦。對于古代婦女來說,生活的全部內容、幸福的唯壹來源就是家庭;家庭被破壞了,她們的人生也就被徹底破壞了。而等待從軍的丈夫,這與壹般的別離相思是不同的——其背後有很深的憂懼。潘嶽《寡婦賦》用此詩爲典故,有雲:“彼詩人之攸歎兮,徒願言而心疼……榮華晔其始茂兮,良人忽已指背。”正是揭示了詩中未從正面寫出,而又確實隱藏在字面之下的恐怕丈夫最終不能歸來的憂懼。這壹點是理解第三、四兩章所描寫的女主人公的期待、失望與難以排遣的痛苦之情的基礎。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夠“忘憂”,因爲這“憂”已經使她不堪負擔了。

詩必須有真實的感情,否則不能打動人;但詩人的感情也並非可以盡情抒發的,它常常受到社會觀念的制約。拿《衛風·伯兮》來說,如果壹味寫那位妻子爲丈夫的報效國家而自豪,那會讓人覺得不自然——至少是不近人情;反過來,如果壹味寫妻子對丈夫的盼待,乃至發展到對戰爭的厭惡(這在事實上絕非不可能),卻又不符合當時社會的要求。所以最後它成爲這個樣子:對親人的強烈感情經過責任感的梳理而變得柔婉,有很深的痛苦與哀愁,但並沒有激烈的怨憤。

在藝術構思上,全詩采用賦法,邊敘事,邊抒情。緊扣壹個“思”字,思婦先由誇夫轉而引起思夫,又由思夫而無心梳妝到因思夫而頭痛,進而再由頭痛到因思夫而患了心病,從而呈現 出壹種抑揚頓挫的跌宕之勢。描述步步細致,感情層層加深,情節層層推展,主人公的內心沖突以及沖突的輾轉遞升,既脈絡清晰,又符合人物的心理邏輯,使人物形象具有飽滿的精神內涵。同時,詩情奇掘不平,充滿辯證色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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